(一)
1937年,河南連年大災,一個名叫鄒英的男人帶著妻子隨災民逃荒來到了西安。為糊口,每天走街串巷擺地攤,以給人修鞋為生。鄒英為人厚道,且聰明能吃苦,很快便學會了一手绱鞋的好手藝,并在西安回坊的西羊市安了家。
生活有了著落,但鄒英夫婦卻始終有塊心病難去,就是身邊沒有孩子。于是便四處打聽,想收養一個孩子。說來也巧,有位李姓的家庭因為家里窮,剛滿一歲的孩子得了黑熱病,正在為無錢醫治而發愁。于是,朱仁基就這樣來到了郅家,并取名金寶,意思是這孩子比金子還要寶貴。
黑熱病是一種流傳于長江以北的地方性慢性傳染病,以肝、脾、骨髓、淋巴結的損害為主,且很容易反復發作,特別是對兒童,危害很大。鄒英為了治好金寶的病,抱著他四處求醫,把能想的辦法都想了,終在一家教會醫院才把病治好。
看著活蹦亂跳的兒子,鄒英夫婦家里雖窮,但一家三口日子過得還是其樂融融。
西洋市地處北院門回民街,是穆斯林民族聚集的地方。一個漢人要在回民區生活并站穩腳跟,憑的就是鄒英一手绱鞋的好手藝。朱仁基至今還記得養父手里的繡花鞋,他說那鞋大都是姑娘們出嫁或有錢人的女人出門穿的,非常講究。因此,父親每次上鞋都要把鞋打濕,然后用絲線快速地縫,稍不注意,絲線掉色染了鞋面,那鞋也就廢了。由于手藝好,父親的繡花鞋在當地很受歡迎。直到解放后,父親還被推舉擔任過街道主任,法院陪審員。這已是后話。
朱仁基記憶中的家是個大雜院,里面住的都是逃荒落難到此的河南人。這樣,朱仁基一家就成了西安城里少數民族居住區里的“少數民族”。
記憶中的金寶幼年時充滿幸福。绱鞋為業的養父只要有時間,就會背著他來到西安的易俗社、五一劇院、三意社等劇院去看戲。當時的西安戲院,每天都會上演數臺河南豫劇,并長期有常香玉、崔蘭田、馬金鳳、申鳳梅等名演員登臺。評劇、越劇、晉劇、眉戶、蒲劇、漢劇、碗碗腔、木偶、皮影等各種專場輪番上演。老西安人都知道,那大段的袁克勤秦腔演唱,簡直就像秦兵馬俑武士叱咤風云的怒吼。京劇名流尚小云先生長期坐鎮西安,馬連良、邱盛榮、譚富英、葉少蘭、茍慧生等藝術大師經常到此獻藝。尤其是張木春先生的連本戲“西天取經”更是在西安連演40場不衰,金寶都是場場不落。
由于年齡小,小金寶被允許經常爬在戲臺口看戲。一次,張木春先生在演《西天取經》猴子啃桃子時,還在舞臺上給了小金寶一個蘋果。演到興起,張木春先生有時還猛的竄到他跟前學猴子咬他,逗得臺下觀眾哄堂大笑。
除了看戲,王笑巖、笑笑巖的整部《明英烈傳》他都去聽,時間長了還學得惟妙惟肖。另外,像張燒雞的相聲,曲藝團的墜子、大鼓書,馬戲團的雜技、魔術等等,年幼的金寶都樂此不疲,成為這個即將遠去的文化雨林中一批幸運者。
轉眼間,大雜院里成長的朱仁基到了上小學的年齡。那時學生上學,不管是語文還是算術,用的都是毛筆寫字。有錢的人家給孩子買個銅墨盒,那樣可以不用磨墨,課堂上打開墨盒、蘸著墨汁就能寫;沒錢的就自己帶塊石頭做硯臺,上課時一邊磨墨一邊寫字。朱仁基自然和大多數孩子一樣,是拿塊石頭當硯臺去上課的。和別的孩子不同的是,朱仁基的父親鄒英會寫字,而且能寫一筆工工整整的楷書。朱仁基從記事起,就在家里的水缸、木桶、和面口袋上,受到父親那筆規規矩矩的毛筆字的熏陶。
“上學就是把字寫好”, 這是父親教給朱仁基的。“ 一個人,只有把字寫好了人才端正,字就是人的門面”。于是,家里那張矮小的方桌,又多了一個用途:一半用來擺放父親绱鞋的工具,另一半就成了朱仁基練習寫字的書桌。
绱鞋為生的父母靠微博的收入,供養朱仁基上完小學,父親便病倒不起,生活極其艱難。但朱仁基還是順利進入了初中。
朱仁基就讀的學校名為西安市第三十中學,創辦于一九四一年。這里先后走出了中國電影導演張藝謀,音樂家、現任中國音協主席趙季平,解放軍總政歌舞團團長左青,歌唱家任慧等一批藝術人才。
在三十中學,一段奇緣讓朱仁基走上了書法藝術的不歸路。
和朱仁基同班的有一個姓梁的女同學,個子高挑,人很漂亮,卻眼睛近視。于是,便被調到前排,與個子矮小的朱仁基同桌。朱仁基發現,這個同桌女同學經常向他們前排的一個姓劉的男同學借作業看。開始他還以為女同學是在抄作業,后來才知道梁學姐是喜歡劉同學的字,專門借過來照著練習的。朱仁基湊過去一看,果然,那筆硬筆行書寫得非常漂亮。
朱仁基對那位同學寫的字暗暗吃驚,但心里還是有些不服。他問同桌的女同學:“我也經常練習寫字,難道我的字不如他嗎?”
“那當然!你看你寫的字,和你人一樣又瘦又矮的,怎么能跟人家比。”不問還好,這一問,朱仁基自覺自己比別人又矮了三分。也就從這起,朱仁基暗下決心,一定要練出一手漂亮的毛筆字來!
在三十中學,當時有三位老師的書法、音樂造詣很深。寫隸書的是歐陽老師,寫楷書的是高老師,教音樂的則是一位姓方的老師,他就是后來的音樂家趙季平的啟蒙訓導老師。朱仁基則暗暗跟自己較勁,拿起毛筆,跟歐陽老師學起了隸書。
良好的基礎,加上加倍的勤學苦練,朱仁基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很快被學校發現。老師表揚他,同學追捧他,這讓朱仁基在學校里儼然成了一個“小明星”,還擔起了專門給學校出黑板報的任務。
能給學校出黑板報,這在同學們眼里可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。每當這時,看著老師給的那一盒盒彩色粉筆都由自己支配,并且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在背板上寫寫畫畫,此時的朱仁基抑制不住心里的那份得意,同時也激發了他內心的那份自信,寫起字來越發的認真。而他越是認真,就越能贏得老師和同學們的信任和贊許的目光。1958年,大躍進、人民公社運動正在全國興起,善于觀察的朱仁基及時把這些內容都畫在了學校的黑板上,贏得老師和同學們的又一陣喝彩。這期間他還學會了刻臘版,每當老師忙不過來,學校的宣傳單,考試用的試卷也都讓朱仁基來刻。為獎勵這個個子矮小、家里很窮的學生,學校甚至破例每個月發給他五元錢的生活補助。當時的五塊錢可是一筆不小的數字,朱仁基節省一點,一個月生活費完全夠用了。
中學期間,朱仁基不僅字寫得好,學習成績也出類拔萃。他的作業經常被老師當成范本,在同學面前展示。一些愛面子的女同學甚至會經常找他代抄課堂筆記。多的時候,他一次可以幫同學寫六份筆記。多寫多練,不僅讓朱仁基的學習成績,還招來很多女同學的喜愛。她們飯量小,平時用不完的飯票都會拿來送給朱仁基。
一年秋天,學校組織學生幫助農民秋收。天氣很冷,瘦小單薄的朱仁基被凍得直打哆嗦。那位同桌的梁同學看見了,特意跑回家去拿了一件棉襖穿在了朱仁基身上。多少年后,朱仁基提起此事還覺得十分感動。他說,那件棉衣是她哥哥穿的,衣服里里外外加起來有七個口袋,同學們看了都很羨慕。
(二)
朱仁基一手漂亮的課堂筆記,在班級里刮起了一陣“追風潮”,不僅很招女同學喜歡,男同學也頗為嫉妒。,班里的男同學趙海強主動來找朱仁基。兩人開始對話:
“你也給我寫課堂筆記吧”。
“不!”朱仁基不愿意。
“為什么?”
“不為什么,反正就是不想寫?!?/span>
“你愛寫字畫畫,你給我寫筆記,我讓你認識我爸。”
“我為什么要認識你爸,你爸是誰?”
“我爸是趙德凱。”
“趙德凱!”朱仁基一聽嚇了一跳。想不到自己從來沒看在眼里的這個同學,竟然有那么大名鼎鼎的爸爸。要知道,當時不要說在西安,在西北,就是在全國,趙德凱都是家喻戶曉的大名人,開山立派的大畫家。同時還是當時西安美術家協會的主席,西北文物管理處處長。
“好好好,我答應!”朱仁基一口答應了趙海強的要求。
說實話,認識一個美協主席能給一個普通的學生帶來什么,朱仁基并不清楚。但他喜歡寫字,寫字的學生還認識一個大畫家,在同學們眼里,那是一種多么大的榮耀啊。而讓朱仁基沒有想到的是,他的這個天真、樸素的想法,卻從此改變了自己一生的命運。
朱仁基和趙海強成為了朋友。除了幫他抄作業,還幫他寫作文。一次作文本發下來了,趙海強得了五分。作文后面老師給的批語是:“作文寫得不錯,但好像是朱仁基寫的。”
雖然老師的評價不是趙海強想要的,但按照約定,他還是帶著朱仁基來到了西安北大街。那里是老西安美協的院子,趙德凱先生的家就在這里。50多年后,再問朱仁基次見到趙德凱先生的情景,他說印象深的就是趙先生平易近人,沒有一點大畫家的架子。記憶中的趙先生“身材高大,總是仰著頭,走路看著天?!?/span>
從此,朱仁基有事沒事便經常會去趙先生家玩,見趙先生很是隨和,還時不時地把自己畫的孫悟空、豬八戒這些兒童畫拿來給趙先生看。而身為大畫家的趙先生也從不拒絕一個小孩子的任何請求,哪怕是一個天真的想法,都能得到他的鼓勵和指點。
一個大畫家和一個還不太懂事的小孩子的交往從此開始。
(三)
朱仁基通過同學趙海強,不僅結識了趙德凱,還結識了石路、張海霞等一批當時美術界的大人物。
朱仁基初中即將畢業之際,趙德凱先生已經被打成右派了,公開場合還保留著美協主席的名義,但已經沒有了實權。
五月份的,朱仁基去照例去趙先生家玩,無意間看見趙先生桌上有一片沾了墨汁痕跡的紙,心想著那應該是沒人要的廢紙。而紙的旁邊正好擺放著一本隸書《廟碑》的拓本,朱仁基習慣性的鋪開那片廢紙,照著字帖就在那片廢紙上寫了幾個字。寫完了就跑出去玩去了。
第二天一大早,在學校,同學趙海強急急忙忙跑過來,拉著朱仁基就走,說:“快跟我去我家?!?/span>
朱仁基說:“馬上要上課了?!?/span>
趙海強說:“我跟老師說過了,先不上課了,石路先生要見你。”
石路,原名馮亞衍,四川仁壽縣人,西北美協副主席,曾與趙德凱先生一起,為創立“長安畫派”作出很大貢獻的畫家。
聽說石路先生要見,朱仁基顧不得多想,兩個人風風火火拉著手就往美協跑。
辦公室里,朱仁基次見到了石路。他個子沒有趙德凱先生高,人很瘦,留著胡子,說話帶有濃重的四川口音,給人感覺一派風流倜儻。
石路先生見到朱仁基句話就問:“這字是你寫的?”朱仁基看著桌上擺的那片紙,想起了昨天的那一幕。原來,自己在趙先生家寫的那幾個字被石路先生看見了,夸這字寫得好,便問是誰寫的。趙先生說是小三(趙海強的小名)的同學金寶寫的。于是,石路先生馬上提出要見見這個朱仁基。
應該說,朱仁基平生次走進的名人畫室是趙德凱先生的,在他看來,趙先生的畫室就和他的為人一樣樸素,里面除了一個簡單的沙發,顯眼的就是那張畫氈上沾滿墨跡的畫案了。而走進石路先生的畫室,感覺除了漂亮、講究,簡直可以用豪華來形容。巨大的畫室光厚厚的地毯就鋪了三層,大的摞中的,中的摞小的,配上一整套的紅木家具,顯得很是氣派。畫案上筆墨紙硯擺放整齊,畫氈一塵不染,點墨不沾。尤其一方大硯,雕刻甚是精美,硯中蓄墨,四周為水池,以水養墨,高雅。石路先生用的筆也很講究,據說全是從日本進口的。石路多才多藝,大概是解放初期,曾寫過一個電影劇本《暴風中的雄鷹》,后來拍成了電影,獲得了五千元稿費。他就用這筆錢跑到榮寶齋,買了很多的宣紙、筆墨和印章。他生活很講究,平時穿衣整潔熨帖、不沾一?;覊m。唯獨作畫寫字時喜歡熱鬧,圍觀的人越多情緒越好,這一點和趙先生截然不同,恐怕是受到同鄉張大千先生的影響。
石路見到朱仁基,開門見山就問:“愿不愿意做我的學生?”
做面前這位風流倜儻、才氣橫溢的大畫家的學生?此時的朱仁基有點受寵若驚。他是個窮孩子,除了在家受父母的關愛,在學校受老師和同學的表揚和追捧之外,哪受過這么大的恩寵。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說:“我愿意!”
石路接著說:“那好。愿意了就不要走了,以后學校也不要去了,每天早上過來,我每個月給你十八元學徒工資。回去和你爸爸說一下,你直接過來,在我畫室看我畫畫,我教你?!?/span>
剛進趙家的門,現在又成石室之徒,接踵而至的“好事”讓朱仁基來不及多想,因為他不可能預見未來的命運。
如果說此時的朱仁基遇見石路是“天上掉餡餅”,那么石路收朱仁基為徒則更像是“求賢若渴”。剛見面頭,還沒等朱仁基回過神來,石路就開始給朱仁基講課了。講構圖,講技法,講用墨,講藝術如何深入生活。激動的時候,還在地上打滾給朱仁基作動作。
石路先生的畫室平時是不讓外人進的,他的家人也不例外。哪怕有重要的領導人來了,也只能在畫室外面等著。
唯獨朱仁基是個可以隨意出入石路畫室的人。
在石路先生畫室,朱仁基主要負責給先生抻紙,研磨,洗筆。石路作畫有一套規矩,筆必須洗得干干凈凈,梳理得整整直直的掛起來。到后期石路先生又收了三個學生,他們分別是何繼增、王淑華、劉湘子。加上朱仁基,一共是四個徒弟,兩男兩女。
朱仁基記憶中美好的時光,就是在美協的這段日子。還是上學的年紀就有了令人羨慕的工資,每天有師哥師姐陪伴做自己喜歡的事情,更重要的是有趙德凱、石路這樣的大畫家隨時指點,讓他感覺每天的空氣都不一樣,處處充滿了陽光。